京都,国子监。
课间休憩,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,闲聊玩乐,唯有临窗的一人,眼不离书。
邻座的学子撑着下巴瞧着,平平无奇的学子服,到了谢长宁身上,偏穿出了一股子淡雅如竹的气韵。
他这么露骨的凝视,谢长宁不可能没有察觉,何况因为身份特殊,她对旁人的眼光一向敏感。
"看什么?”声音低沉略带浑厚,是刻意练过的。
外头有风拂动,将竹帘微微掀起,细密的阳光透过来,仿若给谢长宁撒上了嶙嶙金箔。
学子摇头晃脑道“谢兄品貌不凡,想必你那双生妹妹姿容亦是国色天香,不知何时才能一睹芳容呐?”
话刚落,谢长宁端方持重的脸已经泛起阴沉,啪的一声搁下书,发狠道:“若你嫌这条舌头碍事,不如我给你绞了去。”
妹妹早已定下亲事,因男方守孝才迟迟没过门,这番轻佻的话语要是传出去,妹妹的名声都要被带累。
学子咽了咽口水,这平素风轻云淡的人发起火来,更吓人,而且他直觉,谢长宁是认真的。
他忙站起来作指,道:"是我口无遮拦,还请谢世子海涵莫怪。”
谢长宁吐了口浊气,她极不喜封建教条对女子的压迫,无奈目前还没有改变世俗偏见的能力。
先生板正的声音传来,谢长宁垂眸盯着书册,,思绪不由飞远。
她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,好不容易在事业上有所成就,就遇到车祸,再次睁开眼,变成了国公府十岁的“世子"。
镇国公早已战死沙场,当时却没有儿了继承爵位,好在跟随镇国公衣冠一起从边关回来的苏姨娘,留有遗腹子,即将临盆。
可惜天不遂人愿,苏姨娘诞下一对女婴。
国公夫人为了保住爵位,对外声称苏姨娘诞下的是龙凤胎并当晚穿上谐命服求见圣上,为谢长宁请封世子。
因此,谢长宁自出生便是当儿子养,十岁时生了一场大病,醒来后变得稳重谨慎许多。
嫡母还道是因祸得福,她唯有苦笑,背负着能颠覆镇国公府的秘密,不夸张地说,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提着心,睡觉都不敢睡踏实......
"哐啷”一声巨响,打断谢长宁的走神。
抬眼望去,是五皇子跟上课的郑大儒不知因何吵了起来。
课上不成了,但也没人敢去劝架,毕竟五皇子出了名的暴戾,这不,竟把桌子都给掀了。
大伙儿也不好走开,只得呆坐在那里,暗搓搓地围观。
谢长宁自然也作壁上观,事实上,她没拱火就不错了。
毕竟,镇国公府的嫡长女是宫中贵妃,收养了六皇子,自然而然,镇国公府也就成了六皇子的助力。
想什么来什么,六皇子屁颠屁颠地挪过来,掏出一个精美的食盒,清秀的脸庞带着些许怯弱。
“小舅舅,这是母妃派人送来的云片糕,你尝尝。”
看样子,这场争吵一时半会还不会结束。
谢长宁笑了笑,跟狂暴的五皇子相比,六皇子可说是十分乖巧。
拿起来吃了一口,感觉味道有些奇怪,却没成想,几息功夫,五脏六腑就如烈火焚烧。
见六皇子也要去拿,她手一扬,装作不小心,将糕点打翻在地。
毒性来得猛烈,谢长宁却不敢露出丝毫异样,若是因此召来太医,女儿身就瞒不住了。
即便是死,也要死在家里!
强忍着不适告了假,她匆匆走出国子监,到了马车跟前,已经有些跟跄。
就在这时,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。
谢长宁手脚并用爬上马车,哑声吼道:"快,回府!"
旋即拿起茶壶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水,再用手指按压舌根部。
听到车厢里传来呕吐的声音,驾车的小厮一惊,"世子爷?"
谢长宁眼角泛着生理性的泪花,催促道:“没事,再快点。"
小厮不敢耽搁,扬起鞭子催打马匹。
感觉体内的灼烧感减缓,谢长宁闭眼喘息着,总算捡回一条小命,能撑到回府。
哪知道老天似乎专门跟她作对。
从马车上摔下来那一刻,谢长宁脑海里只有四个字:流年不利。
料峭的春雨打湿了谢长宁的衣服,她躺在一滩泥水里,五脏六腑犹如烈火灼烧,头晕得让她想要昏死过去。
可左胳膊传来的剧痛,又让她在昏死和清醒之间挣扎着。
她能感觉到,她的左胳膊是被撞骨折了。
面前出现一双镶绣银丝云纹的靴子,谢长宁抬头看去,眼前之人一袭玄色长袍,领口一圈赤狐毛被春雨打湿,整个人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。
谢长宁认出这是逍遥王萧墨珩,备受圣上宠信的外甥,一向毒舌霸道,在京都几乎是横着走。
也是她这种落魄世家子弟绝对惹不起的人物。
萧墨珩皱着一双剑眉,居高临下看着她骂道:“谢世子若想找死,城东的金带河,长平街刚凿的八角水井,就连你身后那棵歪脖树都是好去处,何必来这官道上碰瓷儿?”
谢长宁疼得脸色发白,蜷缩在地,艰难道:“王爷恕罪。”
看着谢长宁要死不活的样子,萧墨珩皱起眉头,道:“听闻镇国公曾刮骨疗伤也不吭一声,你身为他儿子,怎么就摔了一下,就趴在地上起不来?说你碰瓷儿,还真打算碰瓷儿吗?”
谢长宁在心里苦笑。
第一,她不仅摔伤,还中了毒。
第二,她并非镇国公的儿子,而是女扮男装的女儿。
可这理由,她都不能明说。
谢长宁不愿堕了镇国公的名声,便道:“是我给先父丢脸了。”
萧墨珩见她能喘气儿,就是在地上起不来,便嫌弃道:“毫无尔父威严之风。”
可正当他要甩袖子走人,却看到谢长宁嘴角溢出一抹血来,整张脸憋得青紫。
谢长宁知道,她这是毒发了,现在胸口像是堵了棉花,怎么也呼吸不过来。
萧墨珩看出她的不适,还当是他把人撞出了什么内伤,便蹲下身去,查看她的情况。
瞧谢长宁的样子,似乎伤得不轻,萧墨珩按捺下心里的着急,开始给她看伤。
他是武将,在军中遇见伤员是常事,有几个穴道可以止内脏溢血,他便摸索着谢长宁的胸口,就要点下去。
谢长宁还有几分理智尚存,感觉到萧墨珩在摸她的上身,当即脑子像是要炸裂开来。
她为了保住镇国公府的爵位,女扮男装这么多年,不能在此功亏一篑。
谢长宁忍着浑身的痛意按住他的手,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:“别碰我。”
萧墨珩因为急着进宫,却被谢长宁耽搁在这里,心里不耐烦到了极点。
又因为她的不配合,萧墨珩张口就骂道:“谁稀罕碰你!”
可他手下依然不停,还嘀咕着谢长宁一个大男人,怎么胸口像是裹了什么硬布,奇奇怪怪的,让他无从下手点穴。
只听“刺啦——”一声。
萧墨珩居然直接撕开了谢长宁最外层的青衫。
谢长宁暗道不好,绝望之中,使出全身力气,挥起右手,朝着萧墨珩的脸就是一拳。
萧墨珩猝不及防挨了一拳,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瞬间泛起隐怒。
他放下要事,一心想着救谢长宁,万万没想到这孙子非但不领情,还给了他一拳。
萧墨珩磨着自己的后槽牙,真是笑话,满京都除了他娘,谁敢打他,还是朝脸上打。
萧墨珩当即揪起她的衣领,咬牙切齿道:“本王看你是嫌命长!”
京都的这场春雨还夹杂着残冬的冷,想到这位主儿往日的霸道行径,谢长宁没忍住打了个寒颤。
萧墨珩身为圣上的外甥,颇得圣上宠信。
此人喜怒无常,捉摸不透,打过丞相的儿子,骂过尚书的女儿,也提刀上过战场,去南蛮闯过毒瘴。
在京都横行霸道多年,是出了名的不好惹,除了御史台那帮头铁不怕死的直臣,满朝文武都不敢轻易触他霉头。
谢长宁欲哭无泪。
这都是什么事儿啊。
刚刚在国子监误食六皇子的糕点,中了毒,匆忙赶回府又与逍遥王的马车相撞。
胳膊被撞伤不说,她还在情急之下还打了逍遥王一拳,把人得罪得透透的。
谢长宁颤颤巍巍道:“王爷恕罪,我家就我一个男丁,以后还指望我传宗接代,王爷在光天化日之下,就摸我的身体,恐有失礼之嫌!”
萧墨珩一副见了鬼的表情,他因为遇不到喜欢的女子,不愿将就,迟迟未婚,京都是有一些风言风语传他好男风。
但是敢当着他的面直接讽刺的,谢长宁还是第一个。
最重要的是,谢长宁自己就一副兔儿爷的样子,怎么有脸说这话。
萧墨珩都要被气笑了,道:“谢长宁,你真的是活腻了!”
他说着,就扬起拳头,打算把谢长宁这张宛若谪仙的脸打歪。
谢长宁下意识伸手去挡,但是左胳膊在刚刚摔伤了,稍微一动就是钻心的疼。
京都人人皆知谢世子一副好相貌。
“陌上人如玉,公子世无双”这话形容她再贴切不过。
而今春雨淅沥,淋透了谢长宁的衣衫,她疼得眉头紧蹙,苍白着一张脸,虽然狼狈,依然可看出她清冷出尘的姿容。
萧墨珩手上蓄力,可看到谢长宁这副脆弱的样子,手中的拳头怎么也挥不下去。
这时,刚刚给谢长宁驾车的侍卫平沙连滚带爬过来,慌张道:“王爷恕罪!我们世子不是有意的!”
萧墨珩的脸颊还在隐隐发疼,道:“不是有意的,是故意的吗?”
忍了几忍,萧墨珩还是咽不下这口气,手上蓄力,还是要打下去。
就在此时,谢长宁心口一痛,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来,弄脏了萧墨珩的衣襟。
如果说刚才萧墨珩只是恼怒,现在的他却是真真切切动了杀心。
今日他的表弟五皇子在国子监惹出了***烦,他要赶快进宫收拾残局。
可先是被谢长宁撞了车不说,还被她的血弄脏了衣服。
现在他再怎么着急,也不能穿着这血衣进宫。
而谢长宁是六皇子派的人,完全有理由做出这场戏来绊住他入宫的步伐。
萧墨珩下意识握上腰间的刀,桃花眼里闪过一抹狠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