采选如期进行。
选中的秀女们一批批送上京,我的脸依旧不见好,阿爹和宝姨娘焦头烂额,好几夜未眠,竟想出了对策。
阿爹摇唇鼓舌,说动了王爷多采选后继续留在镇上,说要带王爷好好领略一下小镇风光。
靖王虽是战功赫赫的沙场武将,却文武双全,是个风雅之人。
这些年功高盖主,如今被皇帝投闲置散来做采选官,他也是胸中憋闷。
秀女送上京后,他便借口身体不适留在镇上休养,实则都是阿爹怂恿。
阿爹说:“王爷只要还留在镇上,你便还有机会,无须选秀也能被送去圣上跟前。”
是我低估了人性的贪婪。
脸上的伤十天半月也好全了,虽然选秀也过了,但阿爹还是领我去见了王爷。
我并没有应对之策,万一王爷确实看中了我,要把我也送上京去,我全无退路。
唯一的方法便是撕破脸——能拖一时是一时。
惴惴不安见了王爷,结果却大出我所料。
王爷确实对我赞赏有加,但并未如阿爹所愿送我上京献给皇上,阿爹只得主动提起。
王爷打量我:“沈小姐尚不到十六,即便入宫也还不能侍奉皇上,早早入宫,反成众矢之的啊!”
阿爹恍然大悟:“还是王爷周全,下官拜服!”
我松下一口气。
今日之危如此简单便化解了,我总觉哪里不对,绞尽脑汁却未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。
倒是不经意发现,王爷最感兴趣的人,竟是陪在阿爹身侧的秦铮。
他在阿爹身侧立得板直,从未看王爷一眼,我有些疑惑,莫非是错觉?
次日秦铮向阿爹请辞了,阿爹怎么挽留都没用,也未曾来见我一面。
不知为何,我心中有些空落落的,竟有些后悔之前让他抽身而去的决定。
话是我亲口说的,已没有挽留的余地。
桃花开尽,树下再没有那神清骨秀的身影,莲池的芙蓉一枝独秀,盛放得孤寂。
我叹息,往后只能靠自己单打独斗。
阿爹把王爷的话与宝姨娘说,她也接受继续养着我,只是不再那么上心,安心养胎了。
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,几个姨娘也一天比一天惆怅。
柳姨娘受磋磨最多,今日在花园遇见她,抱着自己养大的猫儿,坐在亭中唉声叹气。
远远瞧见我,不敢得罪,热情地招呼我过去。
我站在亭子外望着她怀里的猫止了步,说:“我怕猫,就不陪柳姨娘坐了。”
“猫有甚可怕?不信,你大可过来摸摸,它十分乖巧,不会伤人!”
我摇头:“书上说猫儿狗儿这些畜生会长虫,传染人,尤其是怀有身孕……”
柳姨娘变了脸色。
“姨娘的猫儿养得好,自然不会长虫,是我多虑了。”
我告辞离开,唇角压不住地上扬。
这一世在山上的十几年不是白过的,有上一世的经历,府衙的事我了如指掌。
柳姨娘也曾经给阿爹生过孩子,生下来的是个可怕的畸形死胎。
她因此被阿爹厌弃。
这个孩子是她这辈子都打不开的结,这一世我来帮她打开。
听说接下来几日,柳姨娘仿佛换了个人,很勤奋地在读书。
天气热起来,宝姨娘有喜后便没让几个小妾天天请安,但柳姨娘忽然来找我,邀我一起给宝姨娘请安。
我望着她怀里抱的猫儿答应了。
有好戏看自当要去。
柳姨娘今日带的丫环很是引人侧目,丫环的脖子高高肿起,像在皮下塞了颗肉球。
仔细看,眼睛也是红红的,竟有些瘆人。
我不自觉往旁边挪了两步。
柳姨娘微笑说:“也不知怎的,我院里伺候的一个接一个病倒,这算是能见人的了。”
我没说话。
快到了,柳姨娘把怀里的猫塞给身后的丫环。
梅姑把我们领进院里,瞧见丫环怀里的猫,登时警觉:“怎把这畜生也带来了?!”
柳姨娘一眼横过去:“我带不带猫儿出门,要你一个婆子多事?”
梅姑只得闭嘴。
进去给宝姨娘请安坐下后,柳姨娘刻意从丫环手里接过猫在怀中轻抚着。
猫儿很乖巧,宝姨娘却脸色大变:“你怎把它带来了?!”
柳姨娘说:“姐姐忍痛割爱把这猫儿让给了妹妹,既然姐姐也喜欢这猫儿,便带过来给姐姐解解闷!”
她把猫儿往宝姨娘那边凑,竟把宝姨娘吓得从椅子上跳开:“不许过来!”
柳姨娘眼神倏地变了。
“姐姐……不是很喜欢猫儿的么?当初这猫儿还是姐姐先看上的呢。”
“往日是往日,如今我身怀六甲,怎能再碰这些畜生?”
只是一瞬,柳姨娘眼神凶狠:“那为何当年我有喜,姐姐却特意把它送给我?!”
我看着宝姨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精彩极了。
柳姨娘一把拉过脖子大的丫环往前推。
“姐姐好好看看!我院里伺候的人,个个都莫名其妙生病了呢,姐姐可知是怎么回事?”
宝姨娘眼底掠过杀气,我悄悄吩咐身边的丫环去请阿爹。
梅姑护着宝姨娘出头:“柳姨娘院里的人生病,夫人怎会知道?若再无理取闹惊着夫人的胎,仔细着老爷剥了你的皮!”
“她不知道?”
柳姨娘桀桀怪笑起来。
待阿爹赶来,柳姨娘已经疯魔得彻底,她抱着猫儿把宝姨娘和梅姑逼到墙角。
我简单跟阿爹说了一遍来龙去脉,刻意说了柳姨娘来是想讨宝姨娘欢心才带了猫儿。
当初宝姨娘送猫儿的事,阿爹也是知道的。
但宝姨娘抱着肚子直喊疼,阿爹哪里还管什么是非曲直,他眼里只有嫡子。
“快请大夫!”
柳姨娘红着眼大喊:“老爷!当年是她用这猫儿,害死我腹中骨肉啊——”
阿爹当即一脚踢向柳姨娘:“你还有脸提这事?!”
在阿爹看来,当年的死胎是柳姨娘不祥,才害了他的儿子落地便夭折。
宝姨娘委屈:“老爷,猫儿是我送的没错,可我也是见她实在喜欢这猫儿才转送的,是一番好意!”
“你正是利用我喜欢猫儿!所以把这生了虫的猫儿送我!这猫儿身上的虫会传人,尤其是怀着身孕的女人,染上便会让胎儿畸形夭折,生下来便夭折——”
众人大惊退开。
梅姑护着宝姨娘:“老爷!夫人可不知道什么猫儿生虫会传人,还会让胎儿夭折,她却知道得这般清楚,分明要用这猫儿栽赃夫人,害夫人肚子里的胎儿,害老爷您的嫡子啊!”
阿爹盛怒:“来人,把她和这猫儿带下去——”
猫儿被迅速赶走,柳姨娘被两个家仆拽着还在哭喊。
“老爷!是她要害我!我院里的丫环就是证据,你看她,她正是染了虫才变成这样——”
阿爹一听,命人把丫环也拖了出去。
任凭柳姨娘怎么哭喊,阿爹也不管不顾,把她和她屋里的人全都关了起来。
猫儿活活打死扔了,柳姨娘的院里每天都能听见凄厉的哭喊。
府衙上下无人敢说半句话,宝姨娘挺着肚子,脸上的冷笑跟阿母死的那天是一样的。
阿爹赞许我及时让人请他过来,才没让柳姨娘得手,我只是微微颔首。
是我失策,没料到柳姨娘这般冲动,非但没能拉下宝姨娘,反而间接害了柳姨娘。
我早该知道,阿爹为了嫡子,是不会在乎什么当年的是非黑白的。
女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,柳姨娘如此,宝姨娘亦如此。
唯一不同的是,宝姨娘怀了他的嫡子。
他只会留下对他有用的女人。
若我不是还能被送进宫,也是被他丢弃在山上的女人之一。
在我思绪紊乱时,宝姨娘若有所思地盯着我,向我道谢。
“是啊,真是要好好谢谢沈瑶丫头,若不是沈瑶丫头,我和孩子还不知会怎么样呢!”
我警觉起来。
宝姨娘话里有话,她对我起疑心了。
“对了,柳姨娘院里的人说,她这阵子看了很多沈瑶丫头看过的那些书呢!”
果然,宝姨娘心机城府都极深。
我跪下向阿爹请罪。
“书里确实有记载猫儿会长虫,瑶儿若知道会引起这轩然***,定早早烧掉,是瑶儿不够周全,请阿爹责罚。”
我刻意说得牵强,阿爹自不会像宝姨娘那般对我起疑心。
“瑶儿莫要自责,是阿爹让你读书博圣上欢心,你又怎知那***会利用书上记载害人?”
阿爹亲自扶起我,宝姨娘没有再多话,那眼神里却藏着刀子。
此后我院里又多了几个婆子丫环,宝姨娘说,我院里的人伺候不够周到,阿爹很是赞赏。
我暗自懊恼。
秦铮离开,王爷留在镇上,我随时可能被送上京,这一切让我不得不加快谋划。
可真是这般操之过急,害了柳姨娘,还让宝姨娘对自己起了疑心。
往后更艰难了。
没过多久,柳姨娘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,其他姨娘们更不敢招惹宝姨娘了。
想到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这么死去,或多或少还跟自己有关系,我便心中郁闷。
在花园散步时,听见青姨娘在跟除草的小厮争执。
“这灵香草怎会是杂草?它能驱邪治风镇宅,还能防蠹驱虫,我们院里都有,衣箱里放上,衣物从不会被虫子蛀坏!留着啊!”
小厮诺诺应着,青姨娘一走,还是毫不留情除去了。
我走过去问:“你在作甚?”
小厮:“回小姐,夫人吩咐小人来除去园中这些杂草。”
旁边的簸箕中,都是同样的一种植物,灵香草。
我点点头转身走了。
回府后还没拜访过几个姨娘,不免生疏,她们送来过那么多的东西,我也该回些礼。
亲自送过去,几个姨娘得了好东西,高兴得不行,我也跟她们客套了几句。
离开时,我发现她们的院子里都种满了这种灵香草。
听她们说,她们也确实如青姨娘一样,用这种灵香草放在屋子各个角落防虫。
所以她们的屋子里,都充斥着这种灵香草的异香。
青姨娘我是最后拜访的,我问她是怎么知道灵香草有这种功效的。
“哦,我院里一个丫环告诉我的,说她们穷苦人家都用这法子,效果好还不费钱!”
我微笑谢过她,把自己手上的镯子送给了她。
青姨娘大喜过望,这镯子是阿爹给的,上等美玉,价值连城。
“哎呀!还是沈瑶丫头有心啊!对了,姨娘也有好东西,你且等我一等!”
她很快在重重深锁的柜子里拿出来一张方子,神神秘秘地交给我。
屋里的丫环都被遣退了,她才压低声对我说。
“我们几个姨娘入门那夜,夫人都会赏一碗补身汤,有奇效!柳姨娘正是入门那夜怀上的,你拿去!”
我好笑:“姨娘,这个我还用不着吧?”
“日后你入宫了便用得着了!据说是夫人的秘方,只赏一碗,我私下悄悄请了大夫才给配出这方子来的。”
“可惜我肚子不争气,小产后一直喝着也没动静……不过也能强身健体,你这几日都瘦了,补补也好!”
因为柳姨娘的事,我这几日确实睡不安枕,憔悴了。
我收下了方子告辞,回去之后,对着方子翻医书直到大半夜。
果然不出我所料,所谓补身汤,其实是避子汤。
灵香草也另有妙用,长期用这香草,会使人难以受孕。
我深深吸气。
不用问也知道,都是宝姨娘的手段。
先是新婚夜的避子汤,柳姨娘侥幸怀上,一只猫便让她胎死腹中。
青姨娘也是入门后没多久怀上了,琴妈的当门子便让她小产。
可怜她还把这避子汤当成了补身汤,日日地喝,自然再也不会有孩子。
再加上这灵香草,难怪阿爹十几年来都生不出嫡子。
知道宝姨娘作孽多,却不知还这般多。
她竟握着这么多伤人的利器!
我忽地想起她的秘制浆酒。
记得上一世青姨娘初有孕时,阿爹去探望她,宝姨娘送去一杯浆酒,当晚睡到大半夜阿爹还是去了宝姨娘处,与阿母刚怀上我那时如出一辙。
阿母与我说起此事时,千叮咛万嘱咐,要我以后绝不可喝宝姨娘的浆酒。
为何不能喝,阿母却讳莫如深,只是叹息摇头。
如今想来,定是这浆酒有古怪。
青姨娘和阿母当时都是有着身孕,阿爹看重子嗣绝不会勉强她们,才会去了宝姨娘处。
那浆酒里,定是下了某种催情的药。
宝姨娘既有这浆酒,为何十几年来也无一儿半女?如今更是不惜假怀孕夺素惜的孩子?
连串疑问,我一时都找不到答案。
房门外隐约有动静,我吹灯卧下,许久,窗上的影子动了我才发现那是个人影。
好在那影子以为我睡了便离开。
宝姨娘对我的疑心越来越重,往后得加倍小心了。
阿爹说王爷要来府衙,让我和姨娘们提前做好准备,不要失礼。
那日我早早起来,梳洗过后便打扮好在房里等。
梅姑亲自来传话,王爷已经入席,阿爹让梅姑来传我陪王爷一同吃饭。
他们还想着王爷能把我送上京城献给皇上,不停制造机会。
我没得拒绝,起身如临大敌跟在梅姑身后。
行至荷花池的桥上,身后一股力推来,我从桥上掉落荷花池中。
我不熟水性,在水中扑腾呼救,桥上的梅姑和丫环们冷眼看着。
“莫急,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。”
梅姑这话我清晰地听到了,她就是有意说给我听的!
我呛了几口水,情急中抓住了一截浮木,整颗心凉了半截。
荷花池每日有人打理,怎会有浮木?除非是有人刻意为之。
是我身后的丫环推我下水,梅姑也不着急来救,明显一切是宝姨娘授意的。
她们就站在桥上,冷眼看着我扒着浮木狼狈不堪。
“小姐怎这般不小心?跟着奴婢走才是嘛,奴婢踩过的地方必然是稳妥的。”
“不跟奴婢的步子走,小姐便摔了吧?下回跌下去的便未必是荷花池,是深渊了。”
梅姑话里有话。
是宝姨娘在警告我,只能按着她给我安排的路走,否则稍有不慎,便粉身碎骨。
看来送我入京这件事,已经无法再成为我的庇护伞了。
身上的衣裙吸了水格外沉重,浮木终于支撑不住我的重量,我开始不断呛水。
梅姑脸上带着跟宝姨娘如出一辙的冷笑,那么一瞬间,我觉得我真的会死。
可我还没给阿母雪冤。
我开始努力挣扎呼救,力气损耗得极快,眼看我支撑不住,梅姑才朝小厮使眼色。
“小姐落水了,还不快去救……”
她还没说完,有个影子飞掠而来,剥去我沉重的外袍,铁腕一下便将我从水中拽出来。
我的世界豁然开朗,窒息的肺用力呼吸着空气。
脚步落地时,我抬头,看见一张熟悉的脸。
我愣住。
眼前这张清隽的脸庞,不正是前阵子不辞而别的秦铮么?
他是个文弱书生,方才怎能有那么大的力气,单手把我从水中捞出来?
他会武功?否则怎能轻易踏过水面而来?!
胸臆间充斥着无数疑问,有梅姑在,我都按下没问。
秦铮仿佛换了个人,清隽的脸庞结着一层厚厚的寒霜,扶我站稳便即刻缩了手。
“沈小姐可好?”
我讷讷地:“还好。”
梅姑领着丫环小厮过来,声嘶力竭地演戏。
“幸好小姐无碍,若小姐有事,婆子我万死难辞其咎啊——”
我未及开口,秦铮抢了话,盯着梅姑,眸光如刃,色厉内荏。
“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!小姐落水,你们竟站着看而不去救,是何居心——”
那份迫人的气场和锋芒,让梅姑脸一白,竟哆嗦起来。
“秦公子,你……你怎能这么说!我……我们并非不救小姐,只是吓傻了……这是我们府衙的事,公子早已不是府衙的人,与你何干!”
“刁奴!”
秦铮反手一个巴掌,甩得梅姑天旋地转,差点栽进荷花池。
“这是府衙后宅!秦公子出手伤人,我们沈大人可不会轻饶——”
秦铮笑得瘆人:“那便看看沈大人要如何问罪本世子!”
世子?!
我这才注意到,如今的秦铮早已不是那副穷酸书生的装扮,黑衣皂靴,绣着金丝银线,腰间环珮玉石夺目,连束发的白玉冠都缀着名贵的红缨绳。
梅姑更是捂着半边肿起的脸傻了。
“世……世子?什么世子?!”
“本王新册立的世子!”
王爷的声音洪亮如钟,陪在他身边的阿爹和宝姨娘目瞪口呆,看着王爷走向秦铮。
他笑着拍了拍秦铮的肩说:“铮儿,是本王流落在外的儿子,皇上已下旨,准本王立他为世子。”
原来他不是什么落第书生,他是世子,靖王的儿子!
小说《木驴》 第6章 试读结束。